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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錄自遠見出版《她們,好厲害》一書
「台灣傑出女科學家獎」傑出獎第三屆得主
吳妍華畢業於台灣大學農業化學系,兩年後取得台大醫學院生物化學研究所碩士學位,同年前往美國田納西大學生化學系繼續深造,一九七六年獲得生化博士學位。她的主要研究領域,為生物化學和分子病毒學。三十年來,在教學和研究兩方面成果豐碩卓越,集學術和行政專才於一身。
「穿著高跟鞋的女科學家」跟「穿著長靴的貓」一樣,都該只出現在好萊塢的電影裡,但台灣現實裡,就有一位永遠穿著高跟鞋的女科學家。
她還是台灣少見的大學女校長。數十年來總是穿著優雅的細跟高跟鞋,搖曳一頭大波浪的髮型,進入學界以來多年未變,讓她在台灣科學研究圈成就「不老的美女」傳奇。有些學生笑說,早期她的男研究生,現在看來都比老師滄桑,這便是中央研究院院士、國立交通大學校長吳妍華。
美麗與爽朗背後
吳妍華是台灣知名度最高的女科學家之一,但所有提到她的文字,必定會提到兩個單詞:「高跟鞋」與「大波浪」,這已經是她的註冊商標。對照科普經典《肝炎聖戰》一書裡,三十年前她與同仁的合照,高跟鞋、大波浪堅持至今,不一樣的只是荷葉袖洋裝,換成今日的俐落襯衫套裝。
吳妍華不僅是台灣為數不多的女性中研院院士,行政能力更是了得,擔任十年的陽明大學校長,卸任後又被禮聘去交大當校長。
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,接受訪問這天,吳妍華一見記者就爽快地說,「想訪問什麼,問吧,反正都是老掉牙的東西!」
問起為何保持大波浪髮型,吳妍華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簡單,「其實我沒花多少時間打扮,我頭髮一年只燙兩次,全都自己洗,留長髮只是為了好整理,不用常修剪!」至於天天穿高跟鞋,則是「穿慣了,現在不穿,反而不知道怎麼走路了。」
但「千萬不要被她風姿綽約的外型給騙了!」《肝炎聖戰》一書寫到:其實,美麗底下的強悍,才是吳妍華攀登學術高峰的成功密碼。
一九四八年出生的吳妍華,學術成就牽涉到台灣的一段輝煌科學研究史;在這段群策群力的分工合作中,吳妍華的科學團隊,適時把該領域提升到一個高度,補足基礎研究的不足,在台灣培育出一批不遜於國外的本土團隊。這個輝煌領域,就是「肝炎研究」。
掌握先天優勢
因為掌握歷史、地理跟先天環境優勢,台灣的醫學有兩大領域,享譽全球;這兩個領域,一為蛇毒研究,另一就是肝炎研究。
日據時代,日本人便發現,日本肝病比例遠高於歐美,台灣肝病又遠超過日本。當時一發現「肝脾大了、有腹水、肚子變硬、眼睛黃了」,就差不多沒救了(肝硬化),早年台灣只有宋瑞樓院士團隊,繼承日本帝大澤田藤一郎教授系統,堅持肝炎研究。
一九六五年,一位美國醫師布倫伯格,歪打正著在澳洲原住民血液裡找到所謂澳洲抗原(HBVsAg),這項後來被證實可以「標記」B肝的所謂「B肝表面抗原」(病毒表面的一種蛋白,可以刺激人體產生抗體),終於可以明確篩選出B肝帶原(抗原)者,原本在國際停滯的研究,自此突破起飛,而他也因這項發現,獲得一九七六年諾貝爾醫學獎。
後來,台灣醫學界三大龍頭|台大、榮總、長庚,先後積極投入,成果豐碩。光肝炎研究,就誕生了六位中研院院士,吳妍華正是其中之一。
這場對抗肝炎的戰役,最早是透過臨床醫師群如地面部隊般的平面掃蕩,先進行臨床研究,再佐以流行病學的統計分析。到了一九七九年,歐美把B型肝炎病毒基因選殖(透過cloning技術,重組複製)、定序完畢,世界B肝研究正式進入「分子生物學時代」,但當時台灣卻落後一大步。
直到一九八二年,在當時行政院院長孫運璿與李國鼎支持下,把「肝炎防治、生物科技」兩項列入國家八大重點科技,國家科學委員會更大力推動研擬、製造B型肝炎疫苗、檢驗試劑,並要求全面施打新生兒B肝疫苗。
李國鼎打的算盤是「一石二鳥」,一方面防治肝炎,另一方面藉勢發展生物科技產業。
有了大批預算,等於幫肝炎研究添了大批糧草。此時,一批台灣青年科學家們,適時從國外學成歸國,帶回七○年代最先進的分子生物學,這正是當年台灣臨床醫師欠缺的基礎研究技術,讓對抗肝炎大軍如同增添了空中部隊,打擊面一下從2D變成3D。「如虎添翼」就是最恰當的形容詞,而吳妍華,便是這批能精準投彈「空軍」的代表人物。
吳妍華的專長是研究「限制酶」這種可切斷DNA上特定序列的特殊酵素,也是基因工程的關鍵技術。一九八一年,她最早受邀加入國科會的B肝疫苗基礎研究小組,負責選殖台灣B肝病毒的基因。翌年,在政府支持下,吳妍華在陽明大學找了四個志同道合的青年分子生物學家一起打拚,傳奇的「五人小組」,正式在陽明「神農坡」上誕生。
嚴謹自律的生活態度
當時與吳妍華同組實驗的陽明大學教授羅時成回憶,吳妍華在實驗策劃跟設計上,效率特別高,實驗做到晚上七、 八點,一般人會回家,隔天再做,而她會提前準備好隔天要植入的受體細菌株,即便忙到晚上十一、 二點,以便隔天一早就可以做實驗。這種嚴格自律的精神,很少科學家可以做到。
這樣的風格其來有自。吳妍華當年唸台灣大學時,就習慣提前準備好考試,等到考試前一晚,大家都在狂K書時,她就能好整以暇去東南亞戲院,看一場她最喜歡的電影。
嚴謹的態度,也感染了她的學生。治軍甚嚴的她,實驗室裡的學生個個身手非凡,研究室從來不關門,歡迎學生來跟她討論,也不挑學生背景,不一定要名校畢業,但求研究有熱誠。不過,入師門容易,出師門困難,沒在第一流期刊發表文章是畢不了業的。
吳妍華的學生、現任陽明大學生命科學系副教授的陳俊銘回憶,當年入師門時,曾問老師有沒有特別的期許或要求,吳妍華說沒有,但一旁打電腦的學長冷不防補上一句:「老師對學生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,只要『樣樣第一』就好了!」
而吳妍華自己的說法是:「一位樣樣表現突出,跟一位對研究充滿熱誠的學生,要我來看,我寧可選後者,」因為她認為,做生命科學不像做物理或者數學研究,需要過人天分,只需要中等資質就可,最重要的就是「有心」。
強將手下無弱兵,這點也讓吳妍華的同事相當羨慕。對比自己學生有時候會討價還價,羅時成說:「在吳妍華的實驗室裡,絕對沒有這回事,學生都很敬畏這位以身作則的嚴師。事實上,實驗室工作相當繁瑣,吳妍華後來在C型肝炎上突出的研究,學生們精確的數據,肯定幫了不少忙。」
陳俊銘也感念老師幫他們蹲好馬步,他指出,自己年輕時候求快,往往忽略了嚴謹。「我們做實驗做久了,知道有些步驟可省略。有時候一個步驟沒做出來,就往後做。她知道了以後就說,這樣不行,要每一個步驟都做完整、做好。」
會養成嚴謹要求,吳妍華歸功於他有一位超級嚴格的博士指導教授。
有一個傳說,在陽明大學不斷被人傳頌。當年吳妍華博士班做純化酵素蛋白實驗時,一個深夜做完實驗後,放著讓儀器繼續跑,隔天她一大早趕去實驗室,一進去,包包往座位一放,急忙去看實驗成果。不料指導教授J. E. Churchich竟把吳妍華叫去訓一頓:「你沒把心思放在實驗上,如果有的話,就會趕著去看實驗,而不是先放包包。」就是這樣三代相傳的高規格師承,鑄造出「鐵打團隊」。
繞個圈,讓視野更開闊
選殖B型肝炎表面抗原基因片段一舉成功後,他們又相繼完成了酵母菌及哺乳類細胞株表達B型肝炎表面抗原的任務,終於讓製造疫苗的最上游工作大功告成,證明台灣也追上了國外技術,也讓吳妍華的學術規劃與推動能力顯露頭角。
一九八四年,吳妍華轉去研究鏈黴菌,其他夥伴也帶著一身好功夫,各自開拓學術領域,而這些人之後蛻變成知名的「榮陽」團隊,更是台灣生科、肝炎研究的中流砥柱。
相距投入B肝研究十年後,一九九一年在台大教授林榮耀的鼓吹下,吳妍華又因緣際會重回肝炎研究領域。這一次,吳妍華充分展露如空軍偵察跟精密投彈的本領,一舉揭開C肝與B肝二者「惡紫奪朱」的祕密,發現了C肝病毒的核心蛋白會抑制B肝病毒的複製。
早在一九七○年代,科學家就知道有一種「非A非B型肝炎」的致命病毒存在,但一直要到一九八九年,美國生技公司開隆(Chiron)才終於找到了它,命名為「C型肝炎病毒」。這種病毒是台灣第二號肝炎殺手,國科會於是推動C型肝炎的大型研究,一九九一年召開會議,吳妍華與羅時成這對老搭檔也響應參加。
當時,長庚廖運範院士發現他有一位二十四歲的病患,B肝急性發病後,B肝抗原突然消失,他察覺有異,剛好那時他拿到了反C肝(Anti-HCV)試劑,便拿兩階段血清來測試,竟發現「發作時」Anti-HCV是陰性的(即沒得C肝),但恢復期的血清竟然是陽性,臨床上發現這兩者果然是彼消我長。
臨床的地面部隊明確發現敵人,但不明底細,此時就輪到基礎研究出場。吳妍華在一九九二年知道這個特殊情形後,跟弟子施純明從培養B肝細胞做起,再把C肝病毒的核心蛋白送入染B肝的細胞內,果然證明了C肝病毒核心蛋白會干擾B肝病毒的複製,HBV的病毒顆粒少了二十倍。吳妍華一戰成名,這篇論文成為被引用兩百五十六次的經典論文。
此時,吳妍華證明了C肝病毒的確具有篡奪B肝王座,繼續在宿主身上主導慢性肝炎的影響力。但卻浮現另一個問題:照理說,C肝病毒應該是很強的病毒,在患者身上濃度也應該很高,但事實卻恰恰相反;C肝病毒在感染者身上的病毒量甚微,照道理,應該很容易透過人體免疫系統排除,但事實並沒有,反而很可能在二十年後爆發成肝癌。「為何C肝病毒在『效價*甚低』的情況下,能在細胞內一直複製?」她自問。
吳妍華假設:「很可能是C肝病毒影響了人體免疫系統,」她於是帶著學生游麗如、陳俊銘實驗驗證該假說,原來C肝核心蛋白效價雖低,卻會影響宿主身上一個叫「乙型淋巴毒素受體」的蛋白,這個蛋白關聯到人體免疫系統,假說獲得驗證。
緊接著,吳妍華又發現人體內一個叫做DDX3的酵素(RNA解旋擫的一種),它也會與C肝核心蛋白作用,同時具有抑癌跟致癌的效果,這一環扣一環的精彩發現,奠定了吳妍華的學術地位,也使她在二○○○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。
吳妍華回顧這一段歷程時認為,雖然她一度長時間離開肝炎研究,但繞這麼一圈,並沒有浪費時間,反而讓自己視野更加開闊,做起實驗來更有原創力。
其實,吳妍華有兩個矛盾的特質,一方面「隨遇而安」,一方面又十足「劍及履及」。
隨遇而安,但要做到最好
吳妍華的老拍檔羅時成就這樣評論她明快的風格,吳妍華常說:「誰誰誰找我去什麼研究,我就投入了。」可是只要一起心動念,她一定取法乎上,以最高標準要求自己。
多年後,吳妍華意外接掌交大校長時曾說:「現在我既然來了,就一定會好好做。我的個性是,一旦決定要做,就要把事情做到最好!」
事實上,吳妍華於一九七九年完成美國田納西大學生化博士學位回國,在還沒切入肝炎研究前,她就已經靠著當時乳癌反轉錄病毒的研究,三十四歲(一九八二年)便拿到了十大傑出女青年。
難以想像的是,當年吳妍華出國唸博士,其實也沒挑學校,只是想跟先去的先生在一起;先生回國後在清大落腳,她好像也「胸無大志」,原想找「教學導向」的彰化師範大學,就近安身立命,但最後落腳在「研究導向」的陽明醫學院,卻迅速做出成績。
一九八三年底,吳妍華在鏈黴菌專家陳文盛老師鼓勵下,大膽改研究鏈黴菌;當時還有前輩替她捏冷汗,勸她分散風險,不要全放掉本行,但她依舊做出精彩成績。或許應該說,她在任何位置上都能如魚得水,讓人放心。
在研究上,吳妍華拿遍台灣國科會、教育部各項傑出獎項,更是中研院院士。行政工作,她也發揮得淋漓盡致。「都是曾志朗校長害的啦!」她笑道,原來她一九九九年接下陽明大學教務長時,曾志朗借調去當教育部長,她一暫代校長就表現出色,沒法「下莊」;一連兩任陽明校長,又因為推動聯合大學系統,不得不肩負起系統校長。本來打算任期到後回「實驗室」,卻在交大轉型急切,想導入生物科技的情況下,經校友會百般遊說,她才接下交大校長。
但吳妍華的最愛仍是研究,多年來,她一直沒放掉;即便到交大,每週六還是回陽明實驗室。「假日常常上午跑完公務跟應酬,就必須送校長去陽明,晚上她再搭車回家,」吳妍華的司機葉先生便十分佩服,「能當校長都非比常人,她只要一上車,電話馬上打給學生,開始盯研究,當她的學生一定壓力很大。」
子帥以正,孰敢不正?
為何研究與行政都這麼成功?跟她共事三十多年的羅時成總結,最重要的還是兩個字:「態度」。態度決定高度,「她的為學行事嚴謹,為公忘私,做事標準高,事前規劃清楚,而且十分強悍!」
羅時成舉例,「你別看她平常笑笑的,一派隨和,校務開會時,可是會摔筆的!」二○○三年SARS爆發,「吳校長大半夜把一級主管找去開會,隔天果然就有條不紊地處理,不過我老婆可有微詞了,哈哈,」羅時成說,「我形容她就是一個『打蛋見黃』的個性,慢不得的。」
對周邊人而言,吳妍華如同椎子一樣,擺在什麼袋子都會破袋而出。深究起來,恐怕也跟留日的父親脫不了關係。吳妍華是家中四女一男中的長女,父親認為,管教好她,底下自然有樣學習,「子帥以正,孰敢不正?」
吳妍華小時候,每天一早,就必須在父親兼業的補習班教室,算著日本超難的數學習題,也培養出她自律的習慣跟超強的數學解題技巧,可是聯考卻逢那年數學過分簡單,沒能成為優勢。
以台大藥學做為第一志願的她,僅考到台大農藝系,後來在父親要求下,以第一名成績轉農化系;又因對人體生理研究比較有興趣,研究所又轉唸醫學院生化所,還是到處表現出色。
父親對吳妍華的影響很深,小時候父親愛帶她看電影,讓她愛上電影,寧可省一頓飯,也要去看場電影,她也幾乎什麼片都看,這個習慣五十年不變;到現在,跟人聊起電影,可以從「賓漢」聊到「少年PI」,看電影更成為夫婦倆最重要的休閒。
最後問起做研究時最重要的心法是什麼?如何把研究做出特色?吳妍華不假思索,竟給了一個令人絕倒的答案:「直覺,我擁有水瓶座無敵的直覺,哈哈!」說完便往辦公椅靠背舒躺,果然是除了強悍,又兼具女性特質的科學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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